第四章 工业化中的政府角色
我国经济改革的起点是计划经济,所以地方政府掌握着大量资源(土地、金融、国企等),不可避免会介入实业投资。
经济学的数学模型和统计数据不是讲道理的唯一形式,也不一定是最优形式,具体的案例故事常常比抽象的道理更有力量,启发更大。(1)在行业或产业研究中,案例常常包含被模型忽视的大量重要信息,尤其是头部企业的案例。依赖企业财务数据的统计分析,通常强调行业平均值。但平均值信息有限,因为大多数行业“二八分化”严重,头部企业与中小企业基本没有可比性。财务数据也无法捕捉大企业的关键特征:大企业不仅是技术的汇聚点和创新平台,也是行业标准的制定者和产业链核心,与政府关系历来深厚复杂,在资本主义世界也是如此。
──需要判断,而不仅仅是数据,具体工作中,亦如是本章结构:
- 前两节是两个行业案例:液晶显示和光伏。
- 第三节介绍近些年兴起的政府产业投资基金,这种基金不仅是一种新的招商引资方式和产业政策工具,也是一种以市场化方式使用财政资金的探索。
第一节 京东方与政府投资
显示屏和电视,硬件成本近八成来自液晶显示面板。
2008年,面板行业由日韩和中国台湾企业主导,大陆企业的市场占有率可以忽略不计。2012年,我国进口显示面板总值高达500亿美元,仅次于集成电路、石油和铁矿石。
──原来液晶面板,也曾被如此卡脖子在显示面板企业的发展过程中,地方政府的投资发挥了关键作用。以规模最大也最重要的公司京东方为例,其液晶显示面板在手机、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电视等领域的销量近些年来一直居于全球首位。(2)根据其2020年第三季度的报告,前六大股东均是北京、合肥、重庆三地国资背景的投资公司,合计占股比例为23.8%。其中既有综合类国资集团(如北京国有资本经营管理中心),也有聚焦具体行业的国有控股集团(如北京电子控股),还有上一章讨论的地方城投公司(如合肥建投和重庆渝富)。投资方式既有直接股权投资,也有通过产业投资基金(见本章第三节)进行的投资。
──非常典型的案例,学习之大陆花了近20年才让彩电工业价值链的95%实现了本土化,但由于没跟上液晶显示的技术变迁,一夜之间价值链的80%又需要依赖进口。
──创新跟不上的代价,又是新的15年2001年至2006年,三星、LG、奇美、友达、中华映管、瀚宇彩晶等六家主要企业,在韩国和中国台湾召开了共计53次“晶体会议”,协商作价和联合操纵市场,使得液晶面板一度占到电视机总成本的八成。
──可恶夏普的两次搅局推迟了我国高世代产线的建设,但也给了合肥一个与京东方合作的机会。2008年的合肥,财政预算收入301亿元,归属地方的只有161亿元,想建一条投资175亿元的6代线,非常困难,经济和政治决策风险都很大。但当时的合肥亟待产业升级、提振经济发展,领导班子下了很大决心,甚至传说一度要停了地铁项目来建设这条6代线。
──钦佩这样的领导在这一快速扩张阶段,京东方的基本融资模式都是“扩充资本金+银团贷款”。地方政府投资平台既可以参与京东方股票定向增发来扩充其资本金,也可以用土地使用权收益入股。在鄂尔多斯生产线的建设过程中,地方政府甚至拿出了10亿吨煤矿的开采权。此外,地方城投公司也可以委托当地银行向京东方提供低息甚至免息委托贷款。比如在北京亦庄8.5代线的建设过程中,亦庄开发区的全资公司亦庄国投就曾委托北京银行向京东方贷款2亿元,年利率仅为0.01%。(10)再比如,2015年京东方在成都高新区建设新的产线,高新区管委会的全资公司成都高投就先后向京东方提供委托贷款44亿元,年利率为4.95%,但所有利息都由高新区政府全额补贴。
──股票增发对原有股东的权益,需要仔细权衡;地方政府的这些动作,很不好评价,很多时候是用社会上其它民众的税款、企业的贷款成本,去扶持一两个重点企业政府投资上游产业的同时也促进下游产业的发展,这种例子有不少。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在越南战争中失利,重新调整亚洲战略。尼克松宣布终止对其亚洲盟友的直接军事支持。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相应地调整了产业发展战略,着力发展重工业,以夯实国防基础。自1973年起,韩国政府通过国家投资基金(National Investment Fund)和韩国产业银行(Korea Development Bank)将大量资金投入六大“战略行业”:钢铁、有色金属、造船、机械、电子、石化。
──上游带动下游根据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每年的报告,从2016年到2019年,国际专利申请数量最多的全球十大公司中,每年都有京东方(还有华为)。
假如韩国按照其1970年显示出的“比较优势”来规划产业,就应该听从世界银行的建议去发展纺织业。但韩国没有这么做,而是一头扎进了本国根本没有的产业。到了1990年,韩国最具“比较优势”的十大类出口商品,比如轮船和电子产品,1970年时根本就不存在。(22)可见“比较优势”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是可以靠人为创造的。
──创造比较优势
第二节 光伏发展与政府补贴
政策最多可以帮助企业降低一些财务风险和市场风险,但政府不能帮助企业克服最大的不确定性,即在不断变化的市场中发展出足够的能力和竞争优势。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保护和补贴政策最终会变成企业的寻租工具。这一点不仅对中国适用,对欧美也适用。
就新能源产业而言,补贴了虽然不见得会成功,但没有补贴这个行业就不可能存在,也就谈不上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摆脱对补贴的依赖了。
──有道理在政府背书之下,赛维获得了大量银行授信,远超其资产规模。自2012年起,赛维的债务就开始违约。地方政府屡次注入资金,并动员包括国开行在内的数家银行以各种方式救助,结果却越陷越深。2016年,赛维总资产为137亿元,但负债高达516亿元,严重资不抵债。其破产重整方案由地方政府直接主导,损害了债权人利益。当受偿率太低的债权人无法接受重整方案时,地方法院又强制裁决,引发了媒体、法律和金融界的高度关注。
所以产业政策要有退出机制,若效率低的企业不能退出,“竞争性”就是一句空话。“退出机制”有两层含义。第一是政策本身要设计退出机制。第二是低效企业破产退出的渠道要顺畅。这不仅涉及产业政策,也涉及更深层次的要素配置市场化改革。
第三节 政府产业引导基金
GP的投资对象既可以是上市公司公开交易的股票(二级市场),也可以是未上市公司的股权(一级市场),还可以是上市公司的定向增发(一级半市场)。
股份公司在注册时默认是永续经营的,但私募基金却有固定存续期,一般是7—10年。在此期限内,基金要经历募资、投资、管理、退出等四个阶段(统称“募投管退”),到期后必须按照合伙协议分钱和散伙。
与地方政府投资企业的传统方式相比,产业引导基金或投资基金有三个特点。
- 第一,大多数引导基金不直接投资企业,而是做LP,把钱交给市场化的私募基金的GP去投资企业。一支私募基金的LP通常有多个,不止有政府引导基金,还有其他社会资本。因此通过投资一支私募基金,有限的政府基金就可以带动更多社会资本投资目标产业,故称为“产业引导”基金。同时,因为政府引导基金本身就是一支基金,投资对象又是各种私募基金,所以也被称为“基金中的基金”或“母基金”(fund of funds, FOF)。
- 第二,把政府引导基金交给市场化的基金管理人运作,实质上是借用市场力量去使用财政资金,其中涉及诸多制度改革,也在实践中遭遇了各种困难(见下文)。
- 第三,大多数引导基金的最终投向都是“战略新兴产业”,比如芯片和新能源汽车,而不允许投向基础设施和房地产,这有别于基础设施投资中常见的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的PPP模式(见第三章)。
在2014年改革后,国务院开始严格限制地方政府对企业的财政补贴。这些原本用于补贴和税收优惠的财政资金,就必须寻找新的载体和出路,不能趴在账上。因为新《预算法》规定,连续两年还没花出去的钱,可能将被收归同级或上级财政统筹使用。
引导基金的运营也面临多种困难和挑战。与上一章中的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不同,这些困难不是因为地价下跌或债台高筑,而属于运用财政资金做风险投资的体制性困难。主要有四类。
- 第一类是财政资金保值增值目标与风险投资可能亏钱之间的矛盾。
- 第二类困难源自财政资金的地域属性与资本无边界之间的矛盾。
- 第三类困难源于资本市场。股权投资对市场和资金变化非常敏感,尤其在私募基金领域。
- 第四类困难是激励机制。私募基金行业收入高,对人才要求也高。而引导基金的管理机构脱胎自政府和国企,一般没有市场化的薪酬,吸引不了很多专业人才,所以才采用“母基金”的运作方式,把钱交给市场化的私募基金GP去管理。
结语
我国的经济改革脱胎于计划经济,政府手中掌握大量对产业发展至关重要的资源,如土地、银行、大学和科研机构等,所以必然会以各种方式深度参与工业化进程。政府和市场间没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几乎所有的重要现象,都是这两种组织和资源互动的结果。要想认识复杂的世界,需要小心避免政府和市场的二分法,下过于简化的判断。
──没有分明的界限,令人感到不安大到经济发展模式、小到具体产业政策,不存在脱离了具体场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并根据现实变化不断调整。政策工具需要不断发展和变化,因为政府能力和市场条件也在不断发展和变化。在这个意义上,深入了解发达国家的真实发展历程,了解其经历的具体困难和脱困方式,比夸夸其谈的“华盛顿共识”更有启发。
──发达国家过去走的路,很可能也是我们未来会走的路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期,基础设施不完善、法制环境不理想、资本市场和社会信用机制不健全,因此以信用级别高的地方政府和国企为主体、以土地为杠杆,可以撬动大量资源,加速投资进程,推动快速城市化和工业化。这种模式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也会带来如下后果:与土地相关的腐败猖獗;城市化以“地”为本,忽略了“人”,民生支出不足,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供给滞后;房价飞涨,债务急升;经济过度依赖投资,既表现在民众收入不高所以消费不足,也表现在过剩产能无法被国内消化、向国际输出时又引起贸易失衡和冲突。
──以地为本,到以人为本
扩展阅读
感性认识入手。工业纪录片《大国重器》《超级工程》《创新中国》《大国工匠》《军工记忆》
关于行业和企业的研究著作,我首先推荐北京大学路风的《光变:一个企业及其工业史》(2016),讲的是京东方和光电显示行业的故事。路风教授研究其他行业的文章结集也都很好,比如《走向自主创新:寻找中国力量的源泉》(2019)和《新火:走向自主创新2》(2020),讲述了我国汽车、大飞机、核能、高铁等行业的发展故事。而对于新工业革命、信息技术、人工智能等领域中的企业和投资故事,吴军的《浪潮之巅》通俗精彩,已经出到了第四版(2019)。
从更宏大的历史背景和国家兴衰角度去看待工业投资和发展,我从诸多杰作中推荐三种读物。其共同点是“能大能小”,讲的是经济发展和历史大故事,但切入点还是具体产业和企业。哈佛商学院麦克劳的《现代资本主义:三次工业革命中的成功者》(1999)和哈佛大学史学家贝克特的《棉花帝国》(2019)都是杰作,书名解释了内容。史塔威尔的《亚洲大趋势》(2014)讲的是我们的近邻日韩以及中国自己的成功故事,也对比了一些东南亚的失败故事,思路和结构清楚,案例易懂。
脚注
- 根据海通证券姜超、朱征星、杜佳等人的估计(2018),截至2017年底,由PPP和政府基金所形成的各类“名股实债”,总额约3万亿元左右。2017年初,发改委出台《政府出资产业投资基金管理暂行办法》,明确禁止“名股实债等变相增加政府债务的行为”。
第五章 城市化与不平衡
中国特有的城市土地国有制度,为政府垄断土地一级市场创造了条件,将这笔隐匿的财富变成了启动城市化的巨大资本,但也让地方财源高度依赖土地价值,依赖房地产和房价。房价连着地价,地价连着财政,财政连着基础设施投资,于是经济增长、地方财政、银行、房地产之间就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关系。
这种以土地为中心的城市化忽视了城市化的真正核心:人。地价要靠房价拉动,但房价要由老百姓买单,按揭要靠买房者的收入来还。所以土地的资本化,实质是个人收入的资本化。支撑房价和地价的,是人的收入。忽略了人,忽略了城市化本该服务于人,本该为人创造更好的环境和更高的收入,城市化就入了歧途。
2020年,中央提出要对建设用地指标的跨区域流转进行改革,探索建立全国性建设用地指标跨区域交易机制
在西方,“自有住房”其实是个比较新的现象,“二战”之前,大部分人并没有自己的房子。哪怕在人少地多的美国,1900—1940年的自有住房率也就45%左右。“二战”后这一比率才开始增长,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达到68%。英国也差不多,“二战”前的自有住房率基本在30%,战后才开始增长,全球金融危机前达到70%。
美国房地产市场和选举政治紧密相关。美国的收入不平等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迅速扩大,造成了很多政治问题。而推行根本性的教育或税制等方面的改革,政治阻力很大,且难以在短期见效。相比之下,借钱给穷人买房就容易多了,既能缓解穷人的不满,让人人都有机会实现“美国梦”,又能抬高房价,让房主的财富也增加,拉动他们消费,创造更多就业,可谓一举多得。于是政府开始利用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公司(以下简称“两房”)来支持穷人贷款买房。“两房”可以买入银行的按揭贷款,相当于借钱给银行发放更多按揭。
──居然还有这层渊源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的这项调查,城镇居民2019年的负债中有76%是房贷。而从资产端看,城镇居民的主要财产也就是房子。房产占了家庭资产的近七成,其中六成是住房,一成是商铺。而在美国居民的财富中,72%是金融资产,房产占比不到28%。(15)中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房子,美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金融资产。这个重大差别可以帮助理解两国的一些基本政策,比如中国对房市的重视以及美国对股市的重视。
以买车为例,这是房子之外最贵的消费品类,对宏观经济非常重要,约占我国社会商品零售总额的10%。车是典型的奢侈品,需求收入弹性很大,收入增加时需求大增,收入减少时需求大减。随着居民债务增加,每月还债后的可支配收入减少,所以经济形势一旦变差,买车需求就会大减。
按照中国人民银行的调查数据,北京居民的户均总资产(不是净资产,未扣除房贷和其他负债)是893万元,上海是807万元,是新疆(128万元)和吉林(142万元)的六七倍。如果把房子在内的所有家庭财富(净资产)算在一起的话,按照上述中国人民银行的调查数据,2019年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总财富的49%,而最穷的40%的人只占有总财富的8%。
──分布符合现实认知在2008年美国的房贷危机中,每4套按揭贷款中就有1套资不抵债,很多穷人的资产一夜清零。2007年至2010年,美国最穷的20%的人,净资产从平均3万美元下降到几乎为零。而最富的20%的人,净资产只下跌了不到10%,从平均320万美元变成了290万美元,而且这种下跌非常短暂。2016年,随着股市和房市的反弹,最富的10%的人实际财富(扣除通货膨胀)比危机前还增长了16%。但收入底部的50%的人,实际财富被腰斩,回到了1971年的水平。40年的积累,在一场危机后荡然无存。
──触目惊心,40年财富积累,一夜归零要化解居民债务风险,除了遏制房价上涨势头以外,根本的解决之道还在于提高收入,尤其是中低收入人群的收入,鼓励他们到能提供更多机会和更高收入的地方去工作。让地区间的经济发展和收入差距成为低收入人群谋求发展的机会,而不是变成人口流动的障碍。
目前,我国人口流动依然受限,以地方政府投资为主推动的城市化和经济发展模式是重要因素之一。重土地轻人,民生支出不足,相关公共服务(教育、医疗、养老等)供给不足,不利于外来人口在城市中真正安家落户,不利于农村转移劳动力在城市中谋求更好的发展。地方政府长期倚重投资,还会导致收入分配偏向资本,降低劳动收入占比,对中低收入人群尤其不利。
──为数不多为百姓发声的专家要想平衡地区间的发展差距,关键是要平衡人均差距而不是规模差距。想达到地区间规模的平均是不可能的。让每个城市都像上海和北京一样,或者在内地再造长三角和珠三角这样巨大的工业和物流网络(包括港口),既无可能也无必要。现代经济越来越集聚,即使在欧美和日本,经济在地理上的集聚程度也依然还在加强,没有减弱。
正是这些看上去低技能的服务业工作,支撑着大城市的繁华,也支撑着所谓“高端人才”的生活质量。若没有物美价廉的服务,生活成本会急升。我家门口有一片商业办公楼宇,离地铁站很近,有不少餐厅。前几年很多服务业人员离开,餐厅成本急升,一些餐厅倒闭了,剩下的也都涨了价,于是带饭上班的白领就多了起来。如果一个城市只想要高技能人才,结果多半会事与愿违:服务业价格会越来越高,收入会被生活成本侵蚀,各种不便利也会让生活质量下降,“高端人才”最终可能也不得不离开。靠行政规划来限制人口规模,成功例子不多。人口不断流入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少;而人口不断流出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多。
──就差把北京打出来了2019年末,上海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共512万,占户籍总人口的35%,老龄化严重。若没有不断涌入的城市新血,社保怎么维持?养老服务由谁来做?但如果为这些新移民提供的公共服务覆盖有限,孩子上学难,看病报销难,他们便无法安居乐业。
要想增加城市土地供应,最直接的办法是让市区和近郊的集体建设用地参与流转。比如在北京市域内,集体建设用地占建设用地总量的五成,但容积率平均只有0.3—0.4,建设密度远低于国有土地。上海的集体建设用地占总建设用地三成,开发建设强度也大大低于国有土地。
2017年,中央政府提出,“在租赁住房供需矛盾突出的超大和特大城市,开展集体建设用地上建设租赁住房试点”。(27)这是一个体制上的突破,意味着城市政府对城市住宅用地的垄断将被逐渐打破。2019年,第一批13个试点城市选定,既包括北、上、广等一线城市,也包括沈阳、南京、武汉、成都等二线城市。(28)同年,《土地管理法》修正案通过,首次在法律上确认了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使用权可以直接向市场中的用地者出让、出租或作价出资入股,不再需要先行征收为国有土地。农村集体经营性用地与城市国有建设用地从此拥有了同等权能,可以同等入市,同权同价,城市政府对土地供应的垄断被打破了。
──不错的动作2016年,中央政府要求地方改进用地计划安排,实施“人地挂钩”,要依据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和上一年度进城落户人口数量,合理安排城镇新增建设用地计划,保障进城落户人口用地需求。
一国之内,产品的流动和市场化最终会带来生产要素的流动和市场化。农产品可以自由买卖,农民可以进城打工,农村土地的使用权最终也该自主转让。人为限定城市土地可以转让而集体土地不能转让,用户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除非走计划经济的回头路,否则难以持久。就算不谈权利和价值观,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这些限定性的制度所带来的扭曲也会越来越严重,代价会高到不可维持,比如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所带来的巨大社会问题。
2020年4月发布的《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全面阐述了包括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等生产要素的未来改革方向。针对土地,《意见》强调“建立健全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制定出台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指导意见”。针对劳动力,要求“深化户籍制度改革。推动超大、特大城市调整完善积分落户政策,探索推动在长三角、珠三角等城市群率先实现户籍准入年限同城化累计互认。放开放宽除个别超大城市外的城市落户限制,试行以经常居住地登记户口制度。建立城镇教育、就业创业、医疗卫生等基本公共服务与常住人口挂钩机制,推动公共资源按常住人口规模配置。”总的改革方向,就是让市场力量在各类要素分配中发挥更大作用,让资源更加自由流动,提高资源利用效率。
中国的崛起极大地降低了全球不平等。按照世界银行对极端贫困人口的定义(每人每天的收入低于1.9美元),全世界贫困人口从1981年的19亿下降为2015年的7亿,减少了12亿(图5-4)。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同期的世界总人口还增加了约30亿。但如果不算中国,全球同期贫困人口只减少了不到3亿人。而在1981年至2008年的近30年间,中国以外的世界贫困人口数量基本没有变化。可以说,全球的减贫成绩主要来自中国。
1990年,全球共有53亿人,其中最穷的一半人中约四成生活在我国,而最富的20%里几乎没有中国人,绝大多数是欧美人。到了2016年,全球人口将近74亿,其中最穷的一半人中只有约15%是中国人,而最富的另一半人中约22%是中国人。我国占全球人口的比重约为19%,因此在全球穷人中中国人占比偏低,在中高收入组别中中国人占比偏高。(33)按国别分,全球中产阶级人口中我国所占的比重也最大。
累积的财富差距一般远大于每年的收入差距,因为有财富的人往往更容易积累财富,资产回报更高,可选择的投资方式以及应对风险的手段也更多。如前文所述,按照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城镇居民收入数据:2019年收入最高的20%的人占有全部收入的48%,而最低的20%的人只占4%。而按照中国人民银行对城镇居民的调查数据,2019年净资产最高的20%的家庭占有居民全部净资产的65%,而最低的20%只占有2%。(38)在经济发达、资产增值更快的沿海省份,父母累积的财产对子女收入的影响,比在内地省份更大。(39)当经济增速放缓、新创造的机会变少之后,年轻人间的竞争会更加激烈,而其父母的财富优势会变得更加重要。如果“拼爹”现象越来越严重的话,社会对不平等的容忍程度便会下降,不安定因素会增加。
美国情况则不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穷人(收入最低的50%)的实际收入完全没有增长,中产(收入居中的40%)的收入近40年的累积增幅不过区区35%,而富人(收入最高的10%)的收入却增长了2.5倍。因此社会越来越无法容忍贫富差距。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让穷人财富大幅缩水,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引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之后特朗普当选,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分裂越来越严重。
──可能会是中国未来的情况一个出身贫困(父母家庭收入属于最低的20%)的白人,“逆袭”成为富人(同代家庭收入最高的20%)的概率是10.6%,而继续贫困下去的概率是29%。但对一个出身贫困的黑人来说,“逆袭”的概率只有区区2.5%,但继续贫困的概率却高达37%。
我国的城市化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94年之前,乡镇企业崛起,农民离土不离乡,城市化速度不快。第二阶段是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乡镇企业式微,农民工进城大潮形成。这个阶段的主要特征是土地的城市化速度远远快于人的城市化速度,土地撬动的资金支撑了大规模城市建设,但并没有为大多数城市新移民提供应有的公共服务。第三个阶段是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一系列改革的陆续推行,城市化的重心开始逐步从“土地”向“人”转移。
扩展阅读
如今站在新一轮改革的起点上,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大国大城:当代中国的统一、发展与平衡》(2016)值得阅读。该书聚焦城市化过程中的“人”,主张扩大城市规模,让更多人定居在城市,在不断集聚中走向地区间人均意义上的平衡。北京大学周其仁的著作《城乡中国(修订版)》(2017)和东南大学华生的著作《城市化转型与土地陷阱》(2014)也是理解城市化的上佳读物。他们在很多问题上持不同观点。兼听则明,读者可自行判断。
经济学近年来最热门的研究课题就是不平等,优秀的论文和著作很多。对比较严肃的读者,我还是推荐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的著作《21世纪资本论》(2014)。这是本很多人知道但很少人读完的巨著,因为太厚了。但厚有厚的好处,这本大书里散落着很多有意思的内容,作者思考的深度和广度远非各类书评中的“中心思想”所能概括。即便只读该书前两部分,也能学到关于经济发展的很多内容。
- 我国收入分配研究领域的两位专家,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实和中国人民大学的岳希明写了一本导读,《〈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2015),解释了原作中一些概念,也对我国收入差距的情况做了简要说明和分析。
脚注
“两房”并非国企,而是和政府联系非常紧密的私企,属于“政府支持企业”(government-sponsored enterprise),享受各种政府优惠,也承担政策任务。“两房”可以从财政部获取信用额度,几乎相当于政府对其债务的隐形担保,虽然法律上政府并无担保义务。
──不是国企,但享受着国企的待遇在居民户口制度下,原城镇户口居民基本不受影响,原农业户居民可以继续保有和农村土地相关的权益(如土地承包经营权和宅基地使用权),且在社会保障方面同城镇居民接轨。
第六章 债务与风险
2018年末,我国的债务总量达到了GDP的258%(图6-1),已经和美国持平(257%),超过了德国(173%),也远高于一些发展中大国,比如巴西(158%)和印度(123%)。而且我国债务增长的速度快于这些国家,债务总量在10年间增加了5.5倍。即便我国经济增长强劲,同期GDP还增加了2.8倍,但债务占GDP的比重在10年间还是翻了一番,引发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和担忧。
2011—2012年,借钱炒房的“温州炒房团”和温州中小企业资金链断裂,导致房产纷纷被抛售,温州房价一年内跌了近三成。
──居然还有这个插曲债务带来的经济衰退还会加剧不平等(第五章),因为债务危机对穷人和富人的打击高度不对称。这种不对称源于债的特性,即法律优先保护债权人的索赔权,而欠债的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即使破产也要清算偿债。以按揭为例,穷人因为收入低,买房借债的负担也重,房价一旦下跌,需要先承担损失,直到承担不起破产了,损失才转到银行及其债主或股东,后者往往是更富的人。换句话说,债务常常把风险集中到承受能力最弱的穷人身上。
──真实全球金融自由化浪潮始于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各国货币以固定比例与美元挂钩,美元则以固定比例与黄金挂钩。要维持这一固定汇率体系,各国都需要充足的外汇储备去干预市场,防止汇率波动。所以国际资本流动的规模不能太大,否则就可能冲破某些国家的外汇储备,威胁整个体系。而要限制国际资本流动,就要限制国内银行放贷规模,否则借到钱的居民或企业就会增加消费品或投资品的进出口,过量的国际贸易和结算会引发过量的国际资本流动。
──这里逻辑需要消化下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发达国家之间实行了浮动汇率,放开了跨境资本流动。企业和居民既可以从本国银行借钱,也可以从外国银行借钱,所以单方面管控国内银行的信贷规模就没用了,于是各国纷纷放松了对银行和金融机构的业务限制,自由化浪潮席卷全球。但银行危机也随之而来。1980年至2010年,全球发生了153次银行危机,平均每年5次。而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1945年至1970年,全球总共才发生了2次银行危机。纵观整个19世纪和“二战”之前,全球银行危机的频率都与国际资本流动规模高度相关。
──原来国际金融如此不稳定金融风险的核心是银行,历次金融危机几乎都伴随着银行危机。简单说来原因有四。第一,银行规模大、杠杆高。美国银行业资产规模在1950年只占GDP的六成,而到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已经超过了GDP,且银行自有资本占资产规模的比重下降到了5%左右。换句话说,美国银行业在用5块钱的本钱做着100块钱的生意,平均杠杆率达到了20倍。理论上只要亏5%,银行就蚀光了本。欧洲银行的杠杆率甚至更高,风险可想而知。
──想想蚂蚁,就更恐怖了金融自由化浪潮为借贷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如果没有大量资金涌入金融系统,借贷总量也难以增加。以美国为例,这些资金来源有二。其一,一些国家把钱借给了美国,比如我国就是美国最大的债主之一。其二,美国国内不平等急剧扩大,财富高度集中,富人有了更多花不完的钱可以借给穷人。
然而借钱给美国的还有欧洲,后者受美国金融危机冲击最大、损失也最大。美国各种金融“毒资产”的最大海外持有者并不在亚洲,而在欧洲。东亚借钱给美国与贸易不平衡有关,资金主要是单向流动。而欧洲和美国的贸易基本平衡,资金主要是双向流动:欧洲借钱给美国,美国也借钱给欧洲。这种资本流动总量虽巨大,但双向抵销后的净流量却不大。正是这种“净流量小”的假象掩盖了“总流量大”的风险。“你借我、我借你”的双向流动,让围绕“毒资产”的交易规模越滚越大,风险也越来越大。比如,一家德国银行可以在美国发行用美元计价的债券,借入美元,然后再用这些美元购买美国的房贷抵押证券,钱又流回了美国。这家银行的负债和资产业务都是美元业务,仿佛是一家美国银行,只不过总部设在德国罢了。类似的欧洲银行很多。金融危机前,跨大西洋的资本流动远多于跨太平洋资本流动。而在危机中,美联储为救市所发放的紧急贷款,实际上大部分给了欧洲银行。
以美国为例:2015年,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将近一半的全部收入,而40年前只占35%。换句话说,40年前每生产100元,富人拿35元,其他人拿65元,但如今变成了对半分,富人从国民收入这块蛋糕里多切走了15%。与这个收入转移幅度相比,常被政客们说起的中美双边贸易“巨额”逆差,2018年只占美国GDP的2%不到。
──本质上也是美国对国内民众的一种愚民欺骗如果不看每年收入的差距而看累积的财富差距的话,不平等就更加惊人。2015年,美国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了全部财富的78%。富人的钱花不完,消费远低于收入,就产生了大量储蓄。过去40年,美国国内最富有的1%的人的过剩储蓄,与伯南克所谓的由海外涌入美国的全球过剩储蓄,体量相当。理论上讲,这些富人的储蓄可以借给国内,也可以借给国外。但事实上,美国国内资金并没有流出,反而有大量国际资本流入了美国,因此富人的储蓄必然是借给了国内的企业、政府或居民。然而在全球金融危机前的几十年,美国国内企业的投资不增反降,政府每年的赤字和借债也相对稳定,所以富人的储蓄实际上就是借给了其他居民(穷人),变成了他们的债务。
──深刻穷人借债主要是买房,因此富人的余钱也就通过银行等金融中介流向了房地产。金融危机前,美国银行业将近七成的贷款是按揭或其他房地产相关贷款。所以大部分银行并没有把社会闲散资金导向实体企业,变成生产性投资,而是充当了富人借钱给穷人买房的中介。这种金融服务的扩张,降低了资金配置效率,加大了风险。
──逻辑链完整大量资金的涌入增加了资金供给,而企业投资需求不足又降低了资金需求,所以发达国家的长期实际利率(扣除物价因素)在过去40年间一直稳步下降,如今基本为零。(24)因为缺乏能获得长期稳定收益的资产,各种短期投机便大行其道,所谓“金融创新”层出不穷,“房地产泡沫”一个接一个。金融危机之后,美联储常年的宽松货币政策让短期利率也变得极低,大企业便借机利用融资优势大肆购并小企业,进一步增加了行业集中度,降低了竞争。这种低利率环境也把大量追逐回报的资金推入了股市,推高了股价。而美国最富的10%的人掌握着90%的股市资产,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
2019年,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指出:“在缺乏增长点的情况下,央行给银行体系提供流动性,但商业银行资金贷不出去,容易流向资产市场。放松货币条件总体上有利于资产持有者,超宽松的货币政策可能加剧财富分化,固化结构扭曲,使危机调整的过程更长。
2008年至2009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我国迅速出台“4万亿”计划,其中中央政府投资1.18万亿元(包括对汶川地震重建的拨款),地方政府投资2.82万亿元。为配合政策落地、帮助地方政府融资,中央放松了对地方融资平台的限制(第三章),同时不断降准降息,放宽银行信贷。这些资金找到了基建和房地产两大载体,相关投资迅勐增加。比如地方政府配合当时的铁道部,大量借债建设高铁:全国铁路固定资产投资从2007年的2 500亿元,勐增到2009年的7 000亿元和2010年的8 300亿元。
──关键词铁道部,想想刘志军2010年至2011年,前期刺激下的经济出现过热迹象,再加上猪肉价格大涨的影响,通货膨胀抬头,所以货币政策开始收紧。到了2011年年中,欧债危机爆发,国内制造业陷入困境,于是央行在2012年又开始降准降息,并放松了对地方融资平台发债的限制,城投债于是激增,净融资额比上年翻了一番还多。也是从2012年开始,以信托贷款为主的“影子银行”(27)开始扩张,把大量资金引向融资平台,推动当年基建投资猛涨,债务负担从2012年起再次加速上涨。这一时期,中央开始加强了对房地产行业的控制和监管。
2015年遭遇“股灾”,前些年投资过度造成的产能过剩和房地产库存问题也开始凸显。2015年末,美联储退出量化宽松,美元开始加息,再加上一系列内外因素,导致2015—2016年连续两年的大量资本流出,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一路贬值,接近破七。央行于是连续降准降息,财政部开始置换地方债(第三章),中央也放松了对房地产的调控,全国棚户区改造从实物安置转变为货币化安置,带动房价进一步上涨。同时,“影子银行”开始“变形”:信托贷款在严监管下大幅萎缩,而银行理财产品规模开始爆发,流向融资平台和房地产行业的资金总量没有减少,总体债务负担在2015年又一次加速增长。
──货币化安置,真不是啥好玩意2016年,在货币化“棚改”的帮助下,三四线城市房地产去库存告一段落,中央在年底首次提出“房住不炒”的定位,全面收紧房地产调控。也是在这一年,“去产能”改革开始见效,工业企业利润率开始回升,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结束了长达五年的下跌,首次转正。
──去完库存,开始不炒,也是讽刺2018年上半年,在连续两年相对宽松的外部条件下,央行等四部委联合出台“资管新规”,严控“影子银行”,试图降低累积多年的金融风险。信用和资金开始收缩,民营企业的融资困境全面暴露。下半年,“中美贸易战”开始,经济增长继续放缓。2018年末,我国债务总量占比达到GDP的258%:其中居民债务为54%,政府债务为51%,非金融企业为154%(图6-3)。在政府债务中,中央国债约为17%,地方政府债务为34%。
──中国的债务风险,很多都集中在企业身上,与黄奇帆描述是一致的我国居民债务负担接近发达国家,政府债务负担低于发达国家,但企业债务负担远高于发达国家。2018年,美国和德国企业债务占GDP的比重分别为75%和58%,但我国高达154%。原因之一是资本市场发展不充分,企业融资以债务尤其是银行贷款为主,股权融资占比很低。2018年末,企业债务总额约140万亿元,但在境内的股票融资余额不过区区7万亿元。
企业债务中:
- 第一个广受关注的问题是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企业的债务,约占GDP的40%,资金主要投向基础设施,项目回报率很低(平均1%左右)。
- 第二个问题是所谓“国进民退”现象。2008年以后,国有企业规模快速扩张,但效率比私营企业低,多占用的资金没有转化为同比例的新增收入,推升了整体债务负担。
- 第三个广受关注的问题是房地产企业的债务问题。
由于房地产开发需要大量资金去购置土地,建设周期也很长,所以企业经营依赖负债,资产负债率接近80%,流动性风险很大。一旦举债渠道受阻,企业就难以为继。举个例子,在上市房企中,与“买地”有关的成本约占总成本的五六成。(35)在购置土地环节,发达国家一般要求企业使用自有资本金,而我国允许房企借钱“买地”,这就刺激了房企竞相抬高地价和储备土地。储备的土地又可以作为抵押去撬动更多借贷资金,进而储备更多土地,所以房企规模和债务都越滚越大。
──我国允许借钱买地的操作,是个漏洞,还是故意为之?所以如果优良的抵押物(住房和土地)越来越多,或者有政府信用担保的企业越来越多,那银行就有动力不断扩大信贷规模。在我国这样一个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中,地方融资平台能抵押的土地增加、涌入城市买房的人增加、地方政府的隐性担保增加等,都会从需求端刺激信贷规模的扩张。所以商业银行的信贷扩张,固然离不开宽松的货币环境,但也同样离不开信贷需求的扩张,离不开地方政府的土地金融和房地产繁荣,此所谓“银根连着地根”。
所谓“影子银行”,就是类似银行的信贷业务,却不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中,不受银行监管规则的约束。银行是金融体系核心,规模大,杠杆高,又涉及千家万户的储蓄,牵一发动全身,所以受严格监管。若某房地产企业愿意用10%的利息借钱,银行想借,但我国严格限制银行给房企的贷款量,怎么办?银行可以卖给老百姓一个理财产品,利息5%,再把筹来的钱委托给信托公司,让信托公司把钱借给房企。在这笔“银信合作”业务中,发行的理财产品不算银行储蓄,委托给信托公司的投资不算银行贷款,所以这笔“表外业务”就绕开了对银行的监管,是一种“影子银行”业务。
有借钱需求的公司很多,愿意买银行理财产品的老百姓也很多,所以“影子银行”风生水起。相关的监管措施效果有限,往往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限制了“银信合作”业务,“银证信合作”业务又兴起:银行把钱委托给券商的资管计划,再让券商委托给信托公司把钱借给企业。管来管去,银行的钱到处跑,渠道越拉越长,滋润着中间各类资管行业欣欣向荣,整个金融业规模越滚越大。21世纪初,金融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大约在4%左右,而2015—2019年平均达到了8%,相当于美国在全球金融危机前的水平。但美国的资本市场是汇聚了全世界的资金后才达到这个规模,我国的资本市场尚未完全开放,金融业规模显然过大了。资金在金融系统内转来转去,多转一道就多一道费用,利息就又高了一点,等转到实体企业手中的时候,利息已经变得非常高,助推了各种投机行为和经济“脱实向虚”。此外,银行理财产品虽然表面上不在银行资产负债表中,银行既不保本也不保息,但老百姓认为银行要负责,而银行也确实为出问题的产品兜过底。这种刚性兑付的压力加大了银行和金融机构的风险。
我国各种“影子银行”业务大都由银行主导,是银行链条的延伸,因此也被称为“银行的影子”。这与国外以非银金融机构主导的“影子银行”不同。中国的业务模式大多简单,无非多转了两道手而已,证券化程度不高,衍生品很少,参与的国际资本也很少,所以监管难度相对较低。2018年“资管新规”出台,就拧紧了“影子银行”的总闸,也打断了各种通道。但这波及的不仅是想借钱的房地产企业和政府融资平台,也挤压了既没有土地抵押也没有政府背书的中小私营企业,它们融资难和融资贵的问题在“资管新规”之后全面暴露。
──解决畸形困境的方式是,打开股权投资以地方政府为例。政府借债搞土地开发和城市化,既能招商引资提高税收,又能抬高地价增加收入,一举两得,债务负担似乎不是大问题。可一旦经济下行,税收减少,土地卖不上价钱,诸多公共支出又难以压缩,债务负担就会加重,就不得不转让和盘活手里的其他资产,比如国有企业。
──之前网上的王岐山国企子弹传言,可能会是真的“量化宽松”的主要问题是难以把增发的货币转到穷人手中,因此难以刺激消费支出,还会拉大贫富差距。央行“发钱”的方式是购买各种金融资产,所以会推高资产价格,受益的是资产所有者,也就是相对富裕的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美国“零利率”和“量化宽松”维持了好些年,股市大涨,房价也反弹回危机前的水平,但底层百姓并没得到什么实惠,房子在危机中已经没了,手里也没多少股票,眼睁睁看着富人财富屡创新高,非常不满(第五章)。这种不满情绪的高涨对政局的影响也从选举上反映了出来。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暴发后,美联储再次开闸放水,资产负债表规模在3个月内扩张了六成以上,而随后的经济反弹被戏称为“K形反弹”:富人往上,穷人向下。
国民党政府就曾经搞过赤字化,彻底搞垮了货币经济。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政府大手花钱打内战。仅1948年上半年的财政赤字就已经是1945年全年赤字的780倍。央行新发行的货币(“法币”)几乎全部用来为政府垫款,仅1948年上半年新发行的纸币数量就是1945年全年新增发行量的194倍。物价完全失控。1948年8月的物价是1946年初的558万倍。很多老百姓放弃使用法币,宁可以物易物或使用黄金。1948年8月,国民党推行币制改革,用金圆券替换法币,但政府信用早已尽失。仅8个月后,以金圆券计价的物价就又上涨了112倍。据季羡林先生回忆,当时清华大学教授们领了工资以后要立刻跑步去买米,“跑快跑慢价格不一样!”(40)
──惨痛的教训,血淋淋因此政府和国企主导投资与国有银行主导融资相辅相成,符合经济逻辑。这一体系在过去的经济增长中发挥过很大作用,但如果投资主体不变,权力不下放给市场,那想要构建降低政府和银行风险的直接融资体系、想让分散的投资者去承担风险,就不符合“谁决策谁担风险”的逻辑,自然进展缓慢。
──陆铭之前播客,也讲到过总的来看,我国债务风险的本质不是金融投机的风险,而是财政和资源分配机制的风险。这些机制不是新问题,但债务负担在这十年间迅速上升,主要是因为这一机制已经无法持续拉动GDP增长。无论是实际生产率的增长还是通货膨胀速度,都赶不上信贷或债务增长的速度,所以宏观上就造成了高投资挤压消费,部分工业产能过剩和部分地区房地产投资过剩,同时伴随着腐败和行政效率降低。这种经济增长方式无法持续。
──这里需要消化下然而导致目前债务问题的直接起因,却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和几年后的欧债危机。这两次危机对世界格局的影响,远超“9·11”事件。为应对巨大的外部冲击,我国迅速出台了“4万亿”计划,稳定了我国和世界经济,但同时也加剧了债务负担和产能过剩。
扩展阅读书单
最近10年,从债务角度反思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好书很多。普林斯顿大学迈恩和芝加哥大学苏非的着作《房债:为什么会出现大衰退,如何避免重蹈覆辙》(2015)是一本关于美国房地产及债务的通俗作品。对一般读者来说,该书可能关注面有些狭窄,细节也过于详尽;但对于经济学专业的学生,该书值得细读,可以学习如何从微观数据中清楚地解答重要的宏观问题。英国经济学家特纳的着作《债务和魔鬼:货币、信贷和全球金融体系重建》(2016)是针对债务问题更加全面的通俗作品,思路清楚,文笔流畅,可以结合英国央行前行长金关于银行和金融系统的杰作《金融炼金术的终结:货币、银行与全球经济的未来》(2016)一起阅读,会大有收获。经济史专家图兹的着作Crashed: 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2018)全面而细致地记录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的10年间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深刻变化,非常精彩。着名对冲基金——桥水基金的创始人达利欧(Dalio)对债务问题有多年的思考和实践,其着作《债务危机:我的应对原则》(2019)不受经济学理论框框的限制,更加简练直接。
关于中国债务问题有很多讨论和研究,但大多是学术文献或行业报告,全面系统的普及性读物较少。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包尔泰(Armstrong-Taylor)就中国的金融体制和债务写过一本简明通俗的书Debt and Distortion: Risks and Reforms in the Chinese Financial System(2016),是很好的入门读物。彭博的经济学家欧乐鹰(Orlik)最近出版了一本小书China:the Bubble that Never Pops(2020),标题很有趣,“中国,永不破裂的泡沫”。该书回顾了改革开放以来历次债务危机的前因后果和化解办法。作者坦言,中国经济发展史也是各种“中国崩溃论”的失败史。在别人忙着讥讽“水多加面,面多加水”的手忙脚乱时,作者问:馒头为什么越蒸越大?
只有深入了解具体业务细节,才能真正对现实的复杂性和吊诡之处产生敬畏之心,避免夸夸其谈。虽然业务内容比较专业,但有两本书写的相对简明,是很好的入门读物。一本是耶鲁大学戈顿的《银行的秘密:现代金融生存启示录》(2011),另一本是英国经济学家米尔恩(Milne)的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Credit: What Went Wrong in Banking and What Can be Done to Repair the Damage?(2009)。获过奥斯卡奖的电影《大空头》中也有很多金融业务细节,很精彩。本片虽然取材自真人真事,但主人公们其实不是真正从做空金融危机中赚到大钱的人,还差得远。如果想听听这次危机中“大钱”交易的故事,祖克曼的《史上最伟大的交易》(2018)是一部可以当小说看的杰作。
关于我国银行系统的风险和改革,两位参与其中的投行经济学家沃尔特和豪伊写了一本很专业但不难理解的书,《红色资本:中国的非凡崛起和脆弱的金融基础》(2013),值得一读。高盛前总裁、美国前财政部长保尔森也参与和见证了我国金融改革,他的回忆录《与中国打交道:亲历一个新经济大国的崛起》(2016)中有很多轶事。人民银行副行长潘功胜的著作《大行蝶变:中国大型商业银行复兴之路》(2012)则从中国银行家的角度回顾和分析了大型商业银行的改革历程,也值得一读。
脚注
衡量美国房价的常用指标是Case-Shiller指数,2008年初大约为180,2009年跌穿150。
哈佛大学莱因哈特(Reinhart)和罗格夫(Rogoff)在其着作(2012)中统计了过去200年全球主要国家的银行危机次数,发现危机频率和国际资本流动规模高度正相关。
此外,三位德国经济学家的研究(Knoll, Schularick and Steger, 2017)指出,房价在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开始加速上涨,比人均GDP增速快得多,这可能跟金融放松管制后大量资金进入房地产市场有关。
──本质上,发达国家也在把房地产市场,当成是货币滥发的蓄水池国际清算行的研究人员分解了各大陆间的金融资本流动总量,而不是仅仅关注“净流量”(Avdjiev, McCauley and Shin, 2016)。跨大西洋金融机构间的紧密联系,有复杂的成因和后果,经济史专家图兹(Tooze)的着作(2018)对此有非常详尽和精彩的论述。
──上文提到的一个认知是:美国与欧洲的进出口贸易差值不大,但两者的贸易绝对值非常高这个理论是针对布雷顿森林体系以及之前的金本位所提出的,能否直接套用到如今美国的贸易赤字问题上,尚有争议。不能据此认为,人民币想要成为国际货币,我国现在的贸易顺差就必须变成逆差。
──和黄奇帆观点,可以对比来看两位英国经济学家的着作(Haskel and Westlake, 2018)指出:1990年至2014年,资本设备相对于当期产品和服务的价格下降了33%。该书把发达国家称为“没有资本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without capital),即更重视无形资产和人才的资本主义,并深入探讨了这种经济中的生产率停滞和收入不平等。
很多人认为地方政府债务不仅应包括政府的显性债务,也应包括其关联企业的债务,所以债务负担不止34%。但如果把这些隐性债务算到政府头上的话,就不能再重复算到企业头上,因此这类争议并不影响对总体债务水平的估算。
与GDP最可比的企业数据应该是增加值,但国企整体增加值很难估算,各种估计方法都有不小缺陷。按张春霖的估计(2019),国企增加值占GDP的比重最近10年变化不大。
在房地产繁荣和房价高涨的刺激下,2007年至2015年,A股上市公司中的非房地产企业也大量购入了商业地产和住宅,总金额占其投资总额三成,这个数据来自香港浸会大学陈婷、北京大学周黎安和刘晓蕾、普林斯顿大学熊伟等人的研究
──即企业买房行为,很搞笑的是,很多上市这里的利润,会比其主业利润更加高